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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幅“孤独患者群像图”
来源:北京青年报  时间:2023-07-07 05:54: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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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易扬

说到“加·泽文”,或许还有些令人生疏;但谈及她的高光之作《岛上书店》,大概就没有多少人从未耳闻了。八年多来,《岛上书店》横扫全球书榜,仅中国发行量就接近300万册,是名副其实的“神一样的存在”。然而,就好比“哈利·波特系列”无法代表J.K.罗琳的全部一样,即便撇开《岛上书店》,泽文仍有很多令人津津乐道的作品。新近出版的《明日传奇》就是一部赢得普通读者和专业读者“双料掌声”的佳构。


【资料图】

两个世界

前段时间,作家王安忆在与余华的对谈中也提到《明日传奇》。除了夸赞小说叙事之外,王安忆还不禁感慨“有些东西貌似传奇,实际上就是我们普通的日常生活”。

王安忆所说的“有些东西”,正是《明日传奇》里最为鲜明也最具支撑性的意象——“电子游戏”。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萨姆和莎蒂,童年时是街机玩伴,长大后是一起开发游戏和创办游戏公司的合伙人。他们的相识相处,皆源自于虚拟游戏,也受着虚拟游戏的牵引。正如王安忆所言,《明日传奇》自始至终都在讲述“传奇”和“日常”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,但泽文却从未将它们割裂开来。相反,主人公们的情感波动、微妙关系,都无一不投射在游戏世界之中。

设法让叙事在不同维度之间顺畅流动,是泽文多年来的拿手好戏。早在《岛上书店》中,她就把主人公A.J.对虚构小说的阅读感悟,和与世隔绝的现实困境微妙地勾连在一起,达到了彼此穿梭而又相互映衬的效果。至于这本《明日传奇》,更是将泽文善于营造的优势进一步放大了。在《双面人生》这部二度合作的游戏中,萨姆和莎蒂不再如往常一样亲密沟通,而是分工操刀不同的游戏场景——前者制作代表“真实世界”的枫叶镇,后者设计象征“奇幻世界”的雾幻泽国。在对应的篇章中,泽文还将叙事的分节从先前的“1、2、3”转换成了“1A、1B,2A、2B,3A、3B”。游戏场景的格格不入,内部结构的割离分裂,都无不隐喻着两人的沟通障碍和情绪抵牾。紧接着,公司为了迎合玩家,以“枫叶镇”为主导出品了游戏《枫叶世界》;又在莎蒂的坚持下,推出了由其独创的《宫廷娱乐掌事官》。从形式上“合为一体”的《双面人生》,到本质上“各自为战”的《枫叶世界》和《宫廷娱乐掌事官》,游戏投射着的正是更为矛盾的当下处境。

不过,泽文也没有让游戏一味充当现实困境的镜像。当人际的相处被逼入退无可退的死角时,游戏又反而成为解决艰难处境的良药。小说中的萨姆虽然又敏感又多疑,但还真是个制造浪漫的“高手”。为了缓解和莎蒂的窘迫关系,萨姆量身订制了一个名为友谊镇的游戏世界,接着又让莎蒂在游戏中找到了对应现实的身份归属,以及一个几乎和真实萨姆如出一辙的固聊对象,甚至还完成了两大主角在虚拟世界的婚姻——这足以让游戏之外的萨姆激动不已。泽文没有夸大游戏对拯救现实世界的功效,正如她借萨姆之口所作的阐释,“我想创造的只是一个让人变得快乐的东西”。

无尽疼痛

“疼痛”是无数经典文学的母题,作家毕飞宇就多次陈述“我是一个疼痛的人”,“我只写一个故事,那就是疼痛”。在《明日传奇》里,萨姆生理上的疼痛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,前有童年车祸后让他几乎难以走路的碎裂脚踝,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“脚已经不是脚了,只是个肉做的袋子”;后有手术截肢后总是时隐时现的“幻肢症”,不复存在的左脚还是让他阵阵抽痛。

如果说,小说中遭受生理疼痛的只有萨姆一个人的话,那么受制于各种精神钳制的就绝对是大多数了。“身份”是泽文津津乐道的主题,面对采访,泽文声称“母亲出生在韩国、父亲是俄罗斯裔美国人”,让她“感到很幸运”;但所谓的“幸运”想必只是针对写作的供给而言,因为无论是先前小说里“操着俄罗斯口音”的内奥米(《失忆青年回忆录》),还是来自东南亚的A.J.(《岛上书店》),又或是这本《明日传奇》里血统杂糅的萨姆、马克斯、多夫,特殊的身份几乎都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任何好处,相反却是精神上的备受折磨。

小说里有这样一段关于萨姆的阐述:“在韩国城,没人会把萨姆看成韩国人;在曼哈顿,没人把他看成白人;在洛杉矶,他是家族里的‘白人表亲’;在纽约,他是个‘中国小孩’”。永远缺位的身份归属感,将他们拘囿于狭隘的人生境遇,处处成为折射晦暗社会和人际对立的“棱镜”。小说中,萨姆的母亲即便接受过很好的科班训练,但因为韩裔的血统,就只能扮演身份低微又有道德瑕疵的亚裔妓女或异国女佣;即便偶然走红,也是因为妥协于被物化的亚裔女性身份。泽文是个不折不扣的宿命论者,她让萨姆的母亲亲眼见证了一位同名同姓的韩裔女性的跳楼自杀,也亲耳听闻了她所代替的上一任模特因车祸而猝死,并在无限的惶恐中以同样的交通意外殒命。泽文展现了他们对于身份歧视的抗争,也展现了他们对于抗争无望的妥协。这种妥协即便可以短暂地换回更好的生活,但最终依旧于事无补于艰难的处境,有时还会让一切变得更糟。

出版《太年轻》时的泽文,曾一度被称为“女性主义作家”。《明日传奇》没有凸显强烈的女性意识,但也呈现了在多维社会结构和价值观念中始终处于弱势的女性地位。比如,萨姆虽然声称自己深爱莎蒂,但为了获取游戏引擎,他宁可安排莎蒂去找前男友多夫,明知这是将她投入暴力的深渊;得知马克斯与莎蒂恋爱时,他对马克斯吼出“你明明可以跟任何人在一起,为什么偏偏要选莎蒂”,仿佛莎蒂就是一件男人爱情的取用品,而萨姆对此偏见还一无所知。泽文书写的性别疼痛,有的源于现实社会,有的还存在于虚拟游戏世界,但已不只是男性权力的施加,有如莎蒂遭受的来自汉娜和艾丽斯的作梗一样,同性别的内卷也成为了女性自身疼痛的又一来源。不过,泽文始终是主打希望的。与萨姆和莎蒂不同,后者女儿年仅五岁就能从魔术眼里看到一只鸟。这是否也是泽文的隐喻,意味着不久的将来,呈现在她面前的必是另一个美丽的新世界?

孤独患者

“孤独”几乎横亘了泽文小说序列的整个人物谱系,从小生活在父母掌控里的帕齐(《我们深陷泥潭》)是孤独的;桃李之年因为和议员偷情而遭遇万众唾弃的阿维娃(《太年轻》)是孤独的;面对妻子离世、书店危机、宝贝遭劫等多重打击的A.J.(《岛上书店》)更是孤独的——用泽文在《失忆青年回忆录》里面的话来说就是:“也许这就是生活?一段孤单接着另一段孤单”。

《明日传奇》更可谓是一幅“孤独患者群像图”,不仅是主人公萨姆和莎蒂,就连小说中居于次位的其他人物,也无一不被贴上了“孤独”的标签。他们内心的苦闷,有的源自泽文反复表现的“家庭的残破”,有的源自难以摆脱的畸形恋爱关系,还有的源自自我的否定和外在的挤压——可以说各式各样,但无一不令人压抑和不适。

值得一提的是,在泽文几乎所有作品中,人物的孤独都不悬停于空置的场景,《岛上书店》《我们深陷泥潭》《失忆青年回忆录》的主要情节,全部出现在了千禧年刚刚到来的那段时间;至于这本《明日传奇》,更是通过诸如“20世纪临近结束,在12月底的一天下午”、“距离游戏上线还有一个月的时候,恐怖分子驾驶飞机撞向了摩天大楼”等一系列鲜明的时间轴线,向我们宣告:新的时代正在开启,我们的孤独与此环环相扣。

泽文当然不会为“孤独的困境”代言,但也从不直接给出破解孤独的答案。在《明日传奇》中,泽文多次以数学符号“∵”起笔,交代人物的情感纠缠,而没有提供与之对应的“`”昭示结局,最多只不过是让萨姆偶遇到了解开其童年心结的“秘密通道”,而这条“秘密通道”的路标正是从未出现的“`”。《明日传奇》时常呈现出一种回环咬合的叙事呼应,小说起始处,莎蒂偶遇萨姆是因为要去地铁站看魔术眼,而在小说最后,莎蒂又向萨姆寄出了一本魔术眼的图书;机场临别时,莎蒂塞给萨姆一张刚做的游戏硬盘,而这一场景又是他们10年前的“昨日重现”。如此情节着实打动人心,但泽文显然不只是投放“催泪瓦斯”那么简单,多年后的萨姆终于从魔术眼里看到了一只鸟,沉溺于马克斯之死的莎蒂也终于重新开始了游戏设计。虽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明,但一扇半掩的窗户已经打开,照入孤独的正是男女主人公们和解的微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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